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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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近處, 明薇雙手用力拍打著水面，看著還有餘力。遠處，明璃已沈入了水底, 只剩下一個黑乎的發頂。
眼看著命在旦夕。
“等我。”
蕭暨白對著明薇匆匆說了一句, 果斷游向了明璃。
一只黑鴉飛過, 落在湖邊的柳枝上, 扯著嗓子哀叫。淒厲的嘶鳴，劃破長空, 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就要觸上水中的明璃，突然, 一股涼意直竄入腦門, 像是破開了什麽塵封的東西。沈重悲痛的記憶蜂擁著沖了出來。
清淡的黑眸逐漸染上厚重的滄桑, 冰冷無波的俊臉也籠罩上了一層深沈的悲傷。
他想起來了。
蕭暨白全身僵住了，忘記了他還在水裏。直到整個人沈了下去，冰冷的湖水嗆進鼻腔裏, 他猛然驚醒過來。
雙腳在水裏用力一踩, 重新浮上水面。他沒有去管近在咫尺的明璃，急急地轉頭朝明薇的方向看去。
她已沈入了湖水裏, 沒有了動靜，只唯下頭頂一支白玉發簪，露出水面，在慘白的陽光下閃著瑩瑩的冷芒。
蕭暨白臉色大變, 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狠狠揪了一下。急速轉身, 用盡全力朝著明薇游去。
突然, 水中橫出來一只藕白玉臂，抓住了他的胳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 一個溫軟的身子宛若一條冰冷的蛇，纏了上來。
“侯爺，救我。”明璃虛弱地求救。
遠處那支白玉發簪已沈入了水裏。蕭暨白來不及多想，扯著明璃的衣領，一丟，隨即奮力地朝著明薇游去。
快些！再快些！！
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這麽慢，距離這麽長。即便冰冷的湖水滲入骨髓，即便全身酸軟無力，他仍沒有放慢速度。
終於，在他游到明薇落水的那處，卻再也找不見她了。
蕭暨白腦子一片空白，腳已被凍得在抽搐。他沒有猶豫，一頭紮進水裏，焦急地尋找。終於在一片水草處，看到了明薇。
她浮在水裏，一動不動。
蕭暨白呼吸一亂，湖水爭先恐後嗆入鼻腔。一股辛辣的味道沖上頭腦，眼前一片模糊。耳膜在嗡嗡作響，臉脹得通紅。
肺部越來越重的窒息感，告訴他，該浮上去了。
但他仍只看著明薇，用盡所有力氣游過去，費力抓住她的手。
明璃恨恨地看著棄她而去的男人，看著他焦急地潛入水裏，看著他抱著懷裏的女人浮出水面。
他似乎忘記了她，再沒有朝她看過一眼。
臉上的虛弱褪去，她腳踩在一塊結實的石塊上，水才到她齊腰的位置。她跳下來時，是算好了的，這湖裏有一塊墨青色的大石頭，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到它。
岸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透過樹影可以隱約看到一大群人往這邊來。應是爹爹在宴席上沒有看到侯爺，尋到這邊來了。
明璃捏緊拳頭，一只腳勾在石塊上，往後一傾，閉上眼，仰面浮在水面上。
“侯爺！”明掣大聲驚呼，“快！快下去將侯爺救上來。”
緊接著幾聲撲通，有人跳進了湖水裏。
蕭暨白已經脫力，只能勉強維持著，不沈下去。但要上岸，顯然是不可能了。正焦急萬分，聽聲響，長舒了一口氣。
在那仆人接過明薇後，他再維持不住，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沈去。
“侯爺！”岸上的明掣驚得險些心臟驟停。若是侯爺在明府出了事，恐怕整個明家都活不到第二天。
好在，一個侍衛及時背起了蕭暨白。
直到蕭暨白被救上岸，明掣這才似活了過來，風吹來，身上冷颼颼的。這才發現，他全身被嚇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侯爺，您沒事吧？”明掣在焦急地問。
沒有人註意到湖水裏還有一個人，明璃只覺遍體生寒似要與這冰冷的湖水融為一體了。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起來：“啊！那是璃兒，快！快救她。”
是母親。
明璃心中一安，側過頭睜開眼，看到岸上焦急地對著她喊叫的洛氏，及岸邊的紫色身影。
一個丫鬟游到了明璃身邊，在腳踩上青石的那一瞬，丫鬟楞了一下，隨即見到奄奄一息的明璃。
驀地睜開了眼，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警告地看著她。
“你該知道怎麽說！”
丫鬟害怕地點頭，明璃收回手，裝作軟弱無依地靠在丫鬟的肩膀上，“就說我暈過去了。”
“是是。”丫鬟驚怕得手腳無措，聲音都在顫抖，“來人吶，快來人吶，大姑娘暈死過去了。”
“璃兒！璃兒！”洛氏急得在岸上大哭，明璃沒有朝洛氏看一眼，只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紫色身影。
稍稍恢覆了些體力，蕭暨白就從那婆子手中奪過明薇。
他半蹲在地上，緊抿著唇，照著前世從柳太醫那學來的記憶，檢查了一下明薇的口鼻，又小心地將她翻過來，置於曲起的膝蓋上，讓她頭朝下。
大掌輕柔地按壓著背部，一下兩下……終於明薇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口水。眼睛微微睜開了一下，又暈過去了。
蕭暨白長舒了一口氣，還好，他前世後來去跟柳太醫學了這溺水救治之法。本只是出自思念，愧疚，沒想，在這一世，竟真的派上了用場。
是的，這一世。
經過這一會，他已明白了，他重生了。不知是什麽原因，他先前沒有記憶，剛在湖水，突然就記起來了。
還好！幸好！他記起來了！還來得及！
將明薇重新翻過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大步朝著前院走去。
天空飄來一團低沈厚重的陰雲，遮住了太陽，周遭一下子變得陰沈沈的。
胡建聽到後院的動靜，想到，宴會未開始前，蕭暨白突然感覺到心神不寧，匆匆交代了他幾聲，就急急往後院去了。
一股不詳的預感爬上心頭，胡建快步往後院走。轉過一道拱門，遠遠就見到蕭暨白慘白著一張臉，一身濕漉抱著明薇，踉蹌著走來。
胡建眉心一跳。
夫人，她……
“去喚柳太醫過來。”蕭暨白沈穩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
胡建心中一凜：“是。”沒有絲毫遲疑，轉身就往外跑。
緊跟在蕭暨白身後的明掣，趁機提議：“侯爺，不如去廂房換身幹爽的衣服。”在見到蕭暨白一張冷臉又冷了幾分後，忙補充道。
明掣斟酌著道：“柳太醫來了可讓他直接來明府。先不如讓府醫給薇兒看看。這落水之人，不宜太移動。”
蕭暨白腳步停住了，薄唇輕啟：“帶路！”
“是是。”明掣慌忙點頭，親自帶路，一面指揮著仆人去喚府醫來，一面又讓管家去備好衣衫熱水。
沒一會兒，就到了一座精致的院子。
廊檐屋角掩映在蔥蔥郁郁的合歡樹之間。此時，正是合歡花開的季節，粉紅色的小絨球星星點點綴在綠葉叢中。
一陣風吹來，那小絨花仿佛一個個張開的小傘，爭先恐後地飄飛過來。
美麗得宛若人間仙境，然而這般美景卻無人駐腳欣賞。
室內已先一步燃起了火爐。
蕭暨白彎腰將明薇輕放在鋪著厚厚被褥的床榻上，劍眉皺起，回頭看向門口。
“府醫呢？怎還未來？”
“侯爺稍等，老臣這就去催。”明掣走到門口，與氣喘籲籲跑來的府醫撞了個正著。
府醫一臉驚惶，退後一步就要跪下請罪，被明掣一把攥住手臂。
“快！快去救人。”
府醫懵懵懂懂被拉著進了屋，在見到坐在床邊的蕭暨白後，府醫腳下一軟，就要跪下請安。
“小的見過……”
蕭暨白不悅地皺眉：“過來把脈。”都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是。”府醫巍巍顫顫上前。
蕭暨白已將明薇的右手從被褥裏拿出來，卷起衣袖，露出一小截凝白腕部。
府醫硬著頭皮，伸出兩根手指，輕搭上去。
明掣見狀，對著蕭暨白小聲道：“侯爺您身上的衣裳濕了，隔間已備好了幹凈的衣衫和熱水。”
蕭暨白充耳不聞，黑眸緊凝在明薇慘白的小臉上，指尖微微蜷起。
上一世，明薇因肺腔浸水太久，身體殘敗。最後……
手指猛地收緊。
不會！這一世，他早早救起了她！還用從柳太醫那學來的方法，為她引出了肺部的水。
她的身體不可能會像前世那樣！
明掣接過侍女送來的熱茶，奉上去：“侯爺您喝口熱茶，去去身上的寒氣。”
蕭暨白接過茶盞，茶杯上的熱氣在手心淺淺蘊開，吹散了他心裏的慌亂。
半響，府醫收回了手，眉毛緊緊皺起。蕭暨白捏在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何？”
府醫朝著蕭暨白行了一禮：“稟侯爺，夫人肺腑浸水，恐……”
咣當——
茶盞掉在地上，摔成碎片，茶水四濺，在青色地毯上暈開一灘深墨色的水漬。
府醫駭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鞠著的身子如秋風中的落葉，抖個不停。
明掣聞言，看向躺在榻上氣息微弱的明薇。
這個女兒，他與她相處得不多，甚至可以說是陌生。但畢竟是父女，血脈相連，驟然聽到她可能會……
母親臨走前，嘴裏念叨的，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她親手養大的小孫女。
明掣心中沈重。
室內一片寂靜，就連空氣也似乎凝固了。在場的仆從都低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侯爺，柳太醫請來了。”門外響起胡建的聲音。
隨即是由遠而近急促駛來的馬蹄聲，緊接著是一聲長籲。待眾人轉頭瞧去，胡建已提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旋風一般刮了進來。
一進門，胡建就覺察到了屋內窒息一般的凝重，心一沈，該不會是夫人已經……
“快來看看！”蕭暨白起身讓開了位置。
柳太醫知事緊急，也不啰嗦，提著箱子徑直走到床邊，坐在蕭暨白原先坐的梨花木圓凳子上。
伸手把脈。少頃，收了手。又讓蕭暨白拉開明薇的眼瞼仔細看了看。
蕭暨白也不多問，柳太醫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乖順得完全不像朝堂上，那個冷面無情手段狠辣人人懼怕的大理寺卿。
柳太醫撫了撫花白的胡子：“夫人水入肺腑。”
蕭暨白瞳孔一顫，背脊驟地僵硬。
柳太醫將蕭暨白這一細微動作看在了眼裏，心中微微詫異，餘光瞄向床榻上的絕色女子。
這便應是侯夫人吧。
坊間傳言，安平候極是不喜歡這位候夫人，要納平妻。
看來傳言果真是不可信。
“不過，所幸救得及時，排出了肺腑中的積水，將養調理數月即可痊愈。”
蕭暨白緊握著的拳頭緩緩松開，“勞煩柳太醫了。”仍是有些不放心，“不知我……夫人何時能醒來。”
“不出意外的話，明日應能醒來。”
蕭暨白輕微皺了下眉，有些不悅。什麽叫不出意外。轉念一想，也知太醫說話，都會很謹慎，不會將話說死。以便能有轉圜的餘地。
柳太醫接過仆人奉來的紙筆，寫下了一張方子，“此乃藥方，侯爺可著人煎好，一日兩次。不過……”
蕭暨白心猛地一下又提了起來：“不過什麽？”
許是自己看錯了，柳太醫在心裏搖了搖頭，思索了一下，“老臣一個月後再來給夫人把脈。”是與不是，那時，應已能看得出來了。
“如此，多謝柳太醫。”
“侯爺客氣了。”
**
屋內燃著爐火，窗子被關得嚴嚴實實，低垂的帳幔遮去了窗外的光亮。暗沈裏，燭臺上數只蠟燭閃爍著橘色的光芒。
明璃裹著蠶絲被褥，坐在床上，側耳聽著從外間傳來的爭吵聲。
“明薇還未醒過來，就在府裏。你是她的母親，你該去看看她。不然侯爺會如何想？”
“老爺放心，我去會看你她的。”不是為那份淺薄的母女情，而是做給蕭暨白看。
內屋，明璃手指緊緊揪著被褥，上好的蠶絲被，被揪得皺皺巴巴。
她怎麽沒淹死？！
嘴裏溫溫軟軟問道：“爹爹，妹妹沒事吧？待我好些了，我也去看妹妹。”
洛氏不滿道：“你去看她做什麽？那個死丫頭，竟還敢推你下水！那個膽大妄為的，淹死了才好！”
明掣板著臉：“她是你的女兒，你身為母親，怎能這麽說她？”
“女兒？”洛氏的聲音變得尖銳，“若不是她，我的兒子怎麽會夭折？她就是一個掃把星，她早就該死了。”
二十年前，洛氏懷上了孩子，去了很多廟裏看了，都說是個兒子。後來隨著肚子越來越大，才知道是一對鳳龍雙生。
所有人都知道，她肚子裏的是一兒一女，甚至洛陽洛家，也送來了給外孫子的賀禮。
然而，誰知生下來的時候，明薇活了，男嬰卻夭折了。她因這一胎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了。
一夕之間，她成了一個笑話，所有人都在笑她，沒有福氣，連個兒子都攢不住。
每每一想到，那個滿身青青紫紫，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的兒子，她心裏就恨，恨不得將明薇掐死。
為什麽活下來的是她？！
明掣也想到了那個孩子，那是他的嫡長子啊。
微閉上眼，片刻後，睜開：“當年之事，也不能怪明薇，她還只是個嬰孩。”
十幾年來，那個孩子孤零零地在老宅長大，便是接回了漠城，也是被欺負。想到，廂房內明薇躺在床榻上氣若游絲的模樣。
心中微微泛起了一絲愧疚。
洛氏冷嗤：“你自然是不怪，你又有別的女人為你生兒子了嘛。”
明掣面色鐵青，怒斥：“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兩人爭吵間，明璃挑開門簾，虛弱地扶著門框，從內室出來。白凈的臉上還流著一行未幹的淚痕。
“爹爹，阿娘，你們不要吵了。女兒沒事的。女兒不怪妹妹。”
這樣的明璃讓洛氏心疼得一塌糊塗，上前緊緊摟住明璃。
“你聽聽，我們的璃兒多乖巧懂事。哪像那個逆女！老爺是覺得，她攏住了侯爺的心，我們明府就能雲步青雲，討得好處了？”
在女兒面前，這般被揭開隱秘的心事，明掣覺得面上有些無光，陰沈著臉一言不發。
洛氏冷笑，夫妻幾十年，她自然是知曉明掣的。這個男人庸碌無能又野心勃勃，薄情寡義又死要面子。
“那個逆女，表面看著乖巧聽話，實則一身反骨。都是被那老太太給教壞了的。”
“洛氏！母親已不在了，你多少尊重些！”
洛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做出一副孝順的姿態給誰看？當年獨留老太太在老宅照顧幼小的明薇。
十幾年來，可沒見這個男人過問過一次。現在來談母慈子孝，簡直是虛偽可笑至極！
心裏不屑，洛氏面上卻笑意盈盈。
“老爺，何必顧忌那死丫頭？便是侯爺待她有些不同，那又能如何？待璃兒嫁入了安平侯府，她定會事事聽從老爺的。老爺想官運亨通，那還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蕭暨白貴為大理寺卿，九卿之一，又是皇上的心腹，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給自己岳父隨便在六部安排個官職，那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
明掣聽不得這話，一聽心裏就更不是滋味。
這麽多年，他明著暗著在明薇面前提了多少遍？那丫頭每次都裝傻充楞。
這回他五十大壽，好不容易盼得蕭暨白來了。結果卻出了這檔子事。
想到這些，明掣心裏對明薇才升騰起的僅有的一絲慈父愧疚，也消散殆盡了。
洛氏提議道：“老爺，正巧侯爺還在府裏，不如您去跟侯爺提提，咱們今兒便將他與璃兒的婚事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
全然沒有想到，她的小女兒明薇此刻還生死未蔔。她卻只想趁著這個機會，為大女兒將小女兒的夫君搶奪過來。
明掣嘆道：“今兒再提璃兒之事，恐是會惹得侯爺大怒。”
在合歡院，侯爺的神態，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看喜歡的女人的眼神。
安平侯恐怕是真的對明薇上心了。
這也是他勸著洛氏，讓她與明薇處好關系的原因。他看得出，那孩子是極度渴望家人關愛的。
洛氏心中一沈：“那……”
其實在池塘那會，蕭暨白對明薇的態度轉變，她已能看出端倪，只是不願去相信。
“我觀侯爺今日之態，恐怕璃兒嫁入侯府之事，會很難。”
明璃面色一白，一滴淚從眼眶中流出來，輕搖著洛氏的手臂，哭求道，“阿娘，你幫幫我。女兒定要嫁入安平侯府。”
洛氏拍了拍明璃的手，勸道：“璃兒，女人一輩子還是要找個愛你的男人，才幸福。”說這話時，目光隱晦地瞥了明掣一眼。
明璃放開洛氏的手：“母親不幫女兒，女兒自己想法子。”說完，哭著跑進了內室。
蕭暨白本來就是屬於她的。三年前，他來商討婚事，看中的本就是她。她不過是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蕭暨白變了，為什麽連阿娘也要變了。
洛氏長嘆了一聲，有些不知要如何是好。
明掣眼睛一瞪，埋怨道：“若不是當年你們母女兩設計那麽一出，何至於現今……”
洛氏不滿地翻了個白眼：“當年老爺也沒有阻止啊。”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空有爵位的安平侯，能爬到九卿的位置？
明掣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厚重的腳步聲遠去了，明璃知道，母親會進來安慰她。小快步跑到床邊，果然，門外響起剝啄的敲門聲：“璃兒，阿娘進來了。”
明璃眼眶一紅，撲在床上，將頭埋進被窩裏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嗚嗚……阿娘不疼我，不要我了。”
洛氏推開門進來，見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璃，心中微微一痛。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伸手輕柔地撫著明璃的肩膀。
“璃兒，阿娘是怕你受委屈。你已經經歷過一次了，娘不想你將來後悔。”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有多苦，她深有體會。
明璃狠狠一抹眼淚，堅定地道：“我不會後悔的。若是不能嫁入侯府，女兒才會終身遺憾。死不瞑目。”她故意用了死不瞑目這四個字。
洛氏眼眶一紅，看著明璃良久，終是嘆了一口氣：“好，阿娘幫你。”
**
明薇浮在半空，看著在碧青的湖水中慢慢沈下去的自己。
她，是死了嗎？！
不遠處，那個身著紫袍的男人，焦急地抱起明璃，奮力地朝著岸邊游去。
天幕上的太陽慘白慘白的，照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撒下了一把細碎的白色紙屑。
男人將明璃抱到了岸上，似是竭力了，他軟趴在岸邊。突然，他似想到了什麽，驚惶地看過來，眼睛四處尋找著。
湖面寂靜沒有一絲波紋。
岸上傳來喧鬧聲，半空中的明薇看到有一大群人朝著這邊過來，有她的父親，還有母親。
他們都只關心在岸上的明璃。
沒有人知道，她還沈在那冰冷的湖水裏。
喉嚨像是被什麽給堵住了，明薇不明白，同是他們的女兒，為什麽他們會這麽對她。
眼前浮起水霧，朦朧間，眼前景象一恍，她回過神，才發現換了一個地方。
是她在侯府的居所——琴院。
屋內，燈火暗沈，帳幔重重地垂著。
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面色慘白無聲無息。月桃趴在床邊，面色憔悴眼睛紅腫，整個人沒有一絲活力。
“娘子，您快醒來吧，娘子。您都睡了兩個月了，娘子。府醫說，你若再不醒來，您腹中的孩子，也會活不下去的。”
明薇眉心一顫，孩子？手緩緩撫上平坦的小腹，似乎那裏能感受到一個幼小生命在跳動。
她焦急地撲到床上，大喊：餵，你快醒醒啊！
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傳不出來，就像是一個能說話的啞巴。
不知道是不是那女子聽到了明薇的話，她手指微動了一下。眼角一滴淚滑落下來，眼緩緩睜開。
月桃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捂著嘴哭了。
“嗚嗚……娘子醒了？奴婢去叫府醫來。”
沒過多久，府醫提著藥箱來了，給床榻上的女子把過脈，臉上閃過一絲憐憫。
“夫人的肺腑已損，恐時日無多了。”
女子放在被褥上的手指一顫，鴨睫暗淡地垂下，遮去了眼中情緒。
月桃臉色大變：“不可能的！府醫你是不是看錯了？”期盼地拉著府醫的袖子。
府醫心生不忍，別開臉去：“若夫人放棄孩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月桃聽到有希望，急急地道：“若是不要孩子，有幾分……”話還未說完，就被女子打斷了，她目光堅定地道。
“我要生下孩子。”
月桃急得直哭：“娘子！”
女子看向府醫，杏眸露出一絲祈求：“府醫，求你幫我。”
府醫沈默半響，終是點頭。
“還有此事不要告訴侯爺。”
女子說完這句話，眼神朝著虛空中明薇的方向瞥了一眼，明薇心中一跳。
她能看得見自己麽？！
明薇想驗證，飄到女子面前，正準備說話。突然，天地一陣旋轉。
還是這個房間，似乎是晚上，三角鎏金燭臺上點著燭火。
帳幔銀鉤上掛著的鏤空雕銀熏香球，鏤空孔洞緩緩漫出白煙，模糊了帳幔上繡著的飛鳥仙山，仿佛雲霧環山繚繞。
女子的肚子鼓得很大，像是一個球。看得明薇心驚膽戰，仿佛下一刻，那肚子就會被撐得破裂了。
門簾被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來。
是蕭暨白。
再見到他，明薇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看到他，就想到了湖裏那一幕，一股強烈的痛意排山倒海湧上來，明薇捂著胸口，險些要站不穩。
她閉上眼，不再看他。
竟然他不愛她，那她也不要愛他了。
這般告誡著自己，慢慢地痛感褪去了。那刻骨銘心的愛戀，似乎也隨之淺淡了。
待得心緒平覆，再看過去時，卻被驚得呆住了。
那女子嬌嬌地迎上去，笑得露出兩個甜甜的梨渦：“侯爺。”
三年來，每每十五，他來琴院，明薇也是這般，甜甜地笑著貼上去，然後被他冷漠地拂開。現在想來，這些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然而，蕭暨白並沒有像記憶中的那般拂開她的手，而是任由她挽著，隨著她進了內屋。
“孩子今日可還好？”蕭暨白清冷的聲音問道。
女子白嫩的小手，緩緩撫上高聳的腹部，臉上露出母性的慈愛：“嗯，還好。”另一只手抓起蕭暨白的手，把玩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侯爺今兒是去看姐姐了麽？”
蕭暨白微皺了一下眉，將手抽出來。女子落寂地垂下眼，遮去了眼中情緒。
半響後，蕭暨白開口了：“我剛從宮中回來。”
是在解釋。
女子展顏一笑，重又抓起蕭暨白的手，一根一根揉按著他的指腹，軟軟糯糯地道。
“侯爺，你不要納姐姐好不好？”
一雙水潤的杏眸閃著祈求的光芒，像是有無數顆星星被碾碎了撒在裏面。
蕭暨白黑眸幽深，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好。”
女子甜甜笑了，嬌嬌地撲進蕭暨白懷裏：“侯爺，您真好，薇薇好愛您。”
說話時，那女子杏眸輕擡，明薇清晰地看到，那雙眼中蔓延著的強烈恨意與無邊痛苦。
明薇心臟尖銳地一痛，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一腳踩空，身體急速墜落，周遭的景象，仿佛是一張徐徐展開的被扭曲了的畫卷。
待到身形穩住，明薇發現，這一次她是站在門外。屋內傳來一聲聲淒厲的喊聲，是她的聲音。
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仆人，各個臉上焦急。薛氏也在，她的身側站著明璃。
此時是冬季，冷颼颼的風呼呼地刮著，院子裏的樹木光禿禿的，像是一個個禿頂的老頭兒，受不住寒風的襲擊，在低聲咽嗚。
一個丫鬟哭著道：“怎麽辦，夫人生了一天一夜還是生不來。”
話音剛落下，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個婆子從裏面沖出來，撲通一下跪在薛氏面前。
“夫人沒有力氣了，小世子小世子……”那婆子泣不成聲。
明薇心裏一緊，想要沖進去看看，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薛氏問：“侯爺去哪了？”
明璃柔柔軟軟答道：“老夫人您不記得了？三日前侯爺被陛下派去雲南處理災情了。”
薛氏似這才想起來，屋內又傳來一聲淒慘的叫喊聲，又一個婆子沖出來，雙手滿是鮮血。
“老夫人，夫人快不行了。您快些下決定吧，不然，小世子也……”
薛氏手裏轉著一串佛珠，道了一句阿彌陀佛，果斷道：“保小。”
月光穿過稀疏的枝葉照在地上，光影斑駁，慘淡如霜。
婆子得令，急急進去了，沒多久，屋內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孩的哭聲。
明薇心尖一顫，她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種血脈相連的奇特感。
她想沖進去看看孩子，更想看看，那與自己長得極像的女子。
她——
心臟猛地揪緊。
突然，發覺自己能動了。
明薇撥腿就往房間內沖，結果跑得太急，腳絆到了門檻，一個踉蹌整個人朝屋內跌去。低垂厚重的帳幔內，隱隱傳出一句句虛弱得破碎稀疏的聲音。
“若是當年，我沒有嫁給他……”
“孩子，你要護著孩子好好長大……”
明薇急切地轉頭想看看那女子，就在這時，景象再一次旋轉，隱隱綽綽的聲音也散去了。
待到一切安定，她站在了一片白茫茫裏。整個空間無邊無際，正怪異，一個人影出現在她面前。
是先前畫面中的那個女子，與她長得一摸一樣的女子，她也叫明薇。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中衣，披散著頭發，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褲子上一灘鮮紅的血跡。
看著觸目驚心！
明薇驚惶地後退：“你……你是誰？”開口才發現自己能說話了。
“我就是你呀，你不記得了嗎？”女子幽幽地開口。
“你是說，這……就是我以後的命運嗎？”明薇的聲音在打顫。
女子搖頭，一雙與明薇一摸一樣的杏眸，淺淺地看過來，“不，你與我不一樣了。”
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在空間響起。
“薇薇，醒來好不好……”
是蕭暨白的聲音。
沒有了一貫的清冷，帶著與他不相符的焦急，痛苦，悔恨，哀傷……那是明薇從未聽過的。
“快回去吧，他在喚你了。”
明薇搖頭，固執地看著那女子：“你不恨嗎？”
她實在沒辦法理解，若她便是她，怎麽可能在那件事發生後，還能豪無芥蒂地，對蕭暨白笑得那麽甜，還能說出愛他之類的話？
“我說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個問題你以後，會知道的。”女子目光幽遠深沈，湧動著明薇看不懂的東西，“其實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明白。”
“好了，你該醒了。”
那女子說著，袖袍一甩，像是平地裏刮起一陣狂風。明薇感覺自己像是一片輕飄飄的葉子，被吹到了空中。
純白的空間在坍塌在破碎，明薇看著那站在虛空中的女子，越離越遠，越來越小，最後成為一個黑點，隱沒在一片破碎裏。
心中突然一陣絞痛。
不要——
猛地一下睜開眼，入目的是一片鮮艷的大紅色。帳頂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案。
她想起來了，這個帳子是他們成婚時，新房裏的那頂。
明薇苦澀一笑，當年她只在那新房呆了兩晚上，就被搬進了偏遠的琴院。她以為她早不記得了，沒想，她竟還能記得這般清楚。
“娘子，您醒了？”月桃抹了一把眼淚，興奮得跳起來，她的臉上沒有夢境中那般淒苦。
明薇問：“我睡了多久了？”聲音沙啞幹涉得像據在破裂的木屑上。
她記得，那夢境裏，她是睡了兩個月才醒來的。
孩子！
被褥下，手緩緩撫上平坦的小腹。
她的腹中也有一個孩子了嗎？
“娘子您睡了兩天一夜了，昨兒晚上，侯爺守了您整整一宿，剛剛離開，娘子就醒來了。奴婢現在就去喚侯爺。”
說完不待明薇反應，跟個炮竹似的蹦跳著沖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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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近處, 明薇雙手用力拍打著水面，看著還有餘力。遠處，明璃已沈入了水底, 只剩下一個黑乎的發頂。
眼看著命在旦夕。
“等我。”
蕭暨白對著明薇匆匆說了一句, 果斷游向了明璃。
一只黑鴉飛過, 落在湖邊的柳枝上, 扯著嗓子哀叫。淒厲的嘶鳴，劃破長空, 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就要觸上水中的明璃，突然, 一股涼意直竄入腦門, 像是破開了什麽塵封的東西。沈重悲痛的記憶蜂擁著沖了出來。
清淡的黑眸逐漸染上厚重的滄桑, 冰冷無波的俊臉也籠罩上了一層深沈的悲傷。
他想起來了。
蕭暨白全身僵住了，忘記了他還在水裏。直到整個人沈了下去，冰冷的湖水嗆進鼻腔裏, 他猛然驚醒過來。
雙腳在水裏用力一踩, 重新浮上水面。他沒有去管近在咫尺的明璃，急急地轉頭朝明薇的方向看去。
她已沈入了湖水裏, 沒有了動靜，只唯下頭頂一支白玉發簪，露出水面，在慘白的陽光下閃著瑩瑩的冷芒。
蕭暨白臉色大變, 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狠狠揪了一下。急速轉身, 用盡全力朝著明薇游去。
突然, 水中橫出來一只藕白玉臂，抓住了他的胳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 一個溫軟的身子宛若一條冰冷的蛇，纏了上來。
“侯爺，救我。”明璃虛弱地求救。
遠處那支白玉發簪已沈入了水裏。蕭暨白來不及多想，扯著明璃的衣領，一丟，隨即奮力地朝著明薇游去。
快些！再快些！！
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這麽慢，距離這麽長。即便冰冷的湖水滲入骨髓，即便全身酸軟無力，他仍沒有放慢速度。
終於，在他游到明薇落水的那處，卻再也找不見她了。
蕭暨白腦子一片空白，腳已被凍得在抽搐。他沒有猶豫，一頭紮進水裏，焦急地尋找。終於在一片水草處，看到了明薇。
她浮在水裏，一動不動。
蕭暨白呼吸一亂，湖水爭先恐後嗆入鼻腔。一股辛辣的味道沖上頭腦，眼前一片模糊。耳膜在嗡嗡作響，臉脹得通紅。
肺部越來越重的窒息感，告訴他，該浮上去了。
但他仍只看著明薇，用盡所有力氣游過去，費力抓住她的手。
明璃恨恨地看著棄她而去的男人，看著他焦急地潛入水裏，看著他抱著懷裏的女人浮出水面。
他似乎忘記了她，再沒有朝她看過一眼。
臉上的虛弱褪去，她腳踩在一塊結實的石塊上，水才到她齊腰的位置。她跳下來時，是算好了的，這湖裏有一塊墨青色的大石頭，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到它。
岸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透過樹影可以隱約看到一大群人往這邊來。應是爹爹在宴席上沒有看到侯爺，尋到這邊來了。
明璃捏緊拳頭，一只腳勾在石塊上，往後一傾，閉上眼，仰面浮在水面上。
“侯爺！”明掣大聲驚呼，“快！快下去將侯爺救上來。”
緊接著幾聲撲通，有人跳進了湖水裏。
蕭暨白已經脫力，只能勉強維持著，不沈下去。但要上岸，顯然是不可能了。正焦急萬分，聽聲響，長舒了一口氣。
在那仆人接過明薇後，他再維持不住，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沈去。
“侯爺！”岸上的明掣驚得險些心臟驟停。若是侯爺在明府出了事，恐怕整個明家都活不到第二天。
好在，一個侍衛及時背起了蕭暨白。
直到蕭暨白被救上岸，明掣這才似活了過來，風吹來，身上冷颼颼的。這才發現，他全身被嚇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侯爺，您沒事吧？”明掣在焦急地問。
沒有人註意到湖水裏還有一個人，明璃只覺遍體生寒似要與這冰冷的湖水融為一體了。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起來：“啊！那是璃兒，快！快救她。”
是母親。
明璃心中一安，側過頭睜開眼，看到岸上焦急地對著她喊叫的洛氏，及岸邊的紫色身影。
一個丫鬟游到了明璃身邊，在腳踩上青石的那一瞬，丫鬟楞了一下，隨即見到奄奄一息的明璃。
驀地睜開了眼，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警告地看著她。
“你該知道怎麽說！”
丫鬟害怕地點頭，明璃收回手，裝作軟弱無依地靠在丫鬟的肩膀上，“就說我暈過去了。”
“是是。”丫鬟驚怕得手腳無措，聲音都在顫抖，“來人吶，快來人吶，大姑娘暈死過去了。”
“璃兒！璃兒！”洛氏急得在岸上大哭，明璃沒有朝洛氏看一眼，只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紫色身影。
稍稍恢覆了些體力，蕭暨白就從那婆子手中奪過明薇。
他半蹲在地上，緊抿著唇，照著前世從柳太醫那學來的記憶，檢查了一下明薇的口鼻，又小心地將她翻過來，置於曲起的膝蓋上，讓她頭朝下。
大掌輕柔地按壓著背部，一下兩下……終於明薇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口水。眼睛微微睜開了一下，又暈過去了。
蕭暨白長舒了一口氣，還好，他前世後來去跟柳太醫學了這溺水救治之法。本只是出自思念，愧疚，沒想，在這一世，竟真的派上了用場。
是的，這一世。
經過這一會，他已明白了，他重生了。不知是什麽原因，他先前沒有記憶，剛在湖水，突然就記起來了。
還好！幸好！他記起來了！還來得及！
將明薇重新翻過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大步朝著前院走去。
天空飄來一團低沈厚重的陰雲，遮住了太陽，周遭一下子變得陰沈沈的。
胡建聽到後院的動靜，想到，宴會未開始前，蕭暨白突然感覺到心神不寧，匆匆交代了他幾聲，就急急往後院去了。
一股不詳的預感爬上心頭，胡建快步往後院走。轉過一道拱門，遠遠就見到蕭暨白慘白著一張臉，一身濕漉抱著明薇，踉蹌著走來。
胡建眉心一跳。
夫人，她……
“去喚柳太醫過來。”蕭暨白沈穩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
胡建心中一凜：“是。”沒有絲毫遲疑，轉身就往外跑。
緊跟在蕭暨白身後的明掣，趁機提議：“侯爺，不如去廂房換身幹爽的衣服。”在見到蕭暨白一張冷臉又冷了幾分後，忙補充道。
明掣斟酌著道：“柳太醫來了可讓他直接來明府。先不如讓府醫給薇兒看看。這落水之人，不宜太移動。”
蕭暨白腳步停住了，薄唇輕啟：“帶路！”
“是是。”明掣慌忙點頭，親自帶路，一面指揮著仆人去喚府醫來，一面又讓管家去備好衣衫熱水。
沒一會兒，就到了一座精致的院子。
廊檐屋角掩映在蔥蔥郁郁的合歡樹之間。此時，正是合歡花開的季節，粉紅色的小絨球星星點點綴在綠葉叢中。
一陣風吹來，那小絨花仿佛一個個張開的小傘，爭先恐後地飄飛過來。
美麗得宛若人間仙境，然而這般美景卻無人駐腳欣賞。
室內已先一步燃起了火爐。
蕭暨白彎腰將明薇輕放在鋪著厚厚被褥的床榻上，劍眉皺起，回頭看向門口。
“府醫呢？怎還未來？”
“侯爺稍等，老臣這就去催。”明掣走到門口，與氣喘籲籲跑來的府醫撞了個正著。
府醫一臉驚惶，退後一步就要跪下請罪，被明掣一把攥住手臂。
“快！快去救人。”
府醫懵懵懂懂被拉著進了屋，在見到坐在床邊的蕭暨白後，府醫腳下一軟，就要跪下請安。
“小的見過……”
蕭暨白不悅地皺眉：“過來把脈。”都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是。”府醫巍巍顫顫上前。
蕭暨白已將明薇的右手從被褥裏拿出來，卷起衣袖，露出一小截凝白腕部。
府醫硬著頭皮，伸出兩根手指，輕搭上去。
明掣見狀，對著蕭暨白小聲道：“侯爺您身上的衣裳濕了，隔間已備好了幹凈的衣衫和熱水。”
蕭暨白充耳不聞，黑眸緊凝在明薇慘白的小臉上，指尖微微蜷起。
上一世，明薇因肺腔浸水太久，身體殘敗。最後……
手指猛地收緊。
不會！這一世，他早早救起了她！還用從柳太醫那學來的方法，為她引出了肺部的水。
她的身體不可能會像前世那樣！
明掣接過侍女送來的熱茶，奉上去：“侯爺您喝口熱茶，去去身上的寒氣。”
蕭暨白接過茶盞，茶杯上的熱氣在手心淺淺蘊開，吹散了他心裏的慌亂。
半響，府醫收回了手，眉毛緊緊皺起。蕭暨白捏在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何？”
府醫朝著蕭暨白行了一禮：“稟侯爺，夫人肺腑浸水，恐……”
咣當——
茶盞掉在地上，摔成碎片，茶水四濺，在青色地毯上暈開一灘深墨色的水漬。
府醫駭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鞠著的身子如秋風中的落葉，抖個不停。
明掣聞言，看向躺在榻上氣息微弱的明薇。
這個女兒，他與她相處得不多，甚至可以說是陌生。但畢竟是父女，血脈相連，驟然聽到她可能會……
母親臨走前，嘴裏念叨的，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她親手養大的小孫女。
明掣心中沈重。
室內一片寂靜，就連空氣也似乎凝固了。在場的仆從都低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侯爺，柳太醫請來了。”門外響起胡建的聲音。
隨即是由遠而近急促駛來的馬蹄聲，緊接著是一聲長籲。待眾人轉頭瞧去，胡建已提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旋風一般刮了進來。
一進門，胡建就覺察到了屋內窒息一般的凝重，心一沈，該不會是夫人已經……
“快來看看！”蕭暨白起身讓開了位置。
柳太醫知事緊急，也不啰嗦，提著箱子徑直走到床邊，坐在蕭暨白原先坐的梨花木圓凳子上。
伸手把脈。少頃，收了手。又讓蕭暨白拉開明薇的眼瞼仔細看了看。
蕭暨白也不多問，柳太醫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乖順得完全不像朝堂上，那個冷面無情手段狠辣人人懼怕的大理寺卿。
柳太醫撫了撫花白的胡子：“夫人水入肺腑。”
蕭暨白瞳孔一顫，背脊驟地僵硬。
柳太醫將蕭暨白這一細微動作看在了眼裏，心中微微詫異，餘光瞄向床榻上的絕色女子。
這便應是侯夫人吧。
坊間傳言，安平候極是不喜歡這位候夫人，要納平妻。
看來傳言果真是不可信。
“不過，所幸救得及時，排出了肺腑中的積水，將養調理數月即可痊愈。”
蕭暨白緊握著的拳頭緩緩松開，“勞煩柳太醫了。”仍是有些不放心，“不知我……夫人何時能醒來。”
“不出意外的話，明日應能醒來。”
蕭暨白輕微皺了下眉，有些不悅。什麽叫不出意外。轉念一想，也知太醫說話，都會很謹慎，不會將話說死。以便能有轉圜的餘地。
柳太醫接過仆人奉來的紙筆，寫下了一張方子，“此乃藥方，侯爺可著人煎好，一日兩次。不過……”
蕭暨白心猛地一下又提了起來：“不過什麽？”
許是自己看錯了，柳太醫在心裏搖了搖頭，思索了一下，“老臣一個月後再來給夫人把脈。”是與不是，那時，應已能看得出來了。
“如此，多謝柳太醫。”
“侯爺客氣了。”
**
屋內燃著爐火，窗子被關得嚴嚴實實，低垂的帳幔遮去了窗外的光亮。暗沈裏，燭臺上數只蠟燭閃爍著橘色的光芒。
明璃裹著蠶絲被褥，坐在床上，側耳聽著從外間傳來的爭吵聲。
“明薇還未醒過來，就在府裏。你是她的母親，你該去看看她。不然侯爺會如何想？”
“老爺放心，我去會看你她的。”不是為那份淺薄的母女情，而是做給蕭暨白看。
內屋，明璃手指緊緊揪著被褥，上好的蠶絲被，被揪得皺皺巴巴。
她怎麽沒淹死？！
嘴裏溫溫軟軟問道：“爹爹，妹妹沒事吧？待我好些了，我也去看妹妹。”
洛氏不滿道：“你去看她做什麽？那個死丫頭，竟還敢推你下水！那個膽大妄為的，淹死了才好！”
明掣板著臉：“她是你的女兒，你身為母親，怎能這麽說她？”
“女兒？”洛氏的聲音變得尖銳，“若不是她，我的兒子怎麽會夭折？她就是一個掃把星，她早就該死了。”
二十年前，洛氏懷上了孩子，去了很多廟裏看了，都說是個兒子。後來隨著肚子越來越大，才知道是一對鳳龍雙生。
所有人都知道，她肚子裏的是一兒一女，甚至洛陽洛家，也送來了給外孫子的賀禮。
然而，誰知生下來的時候，明薇活了，男嬰卻夭折了。她因這一胎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了。
一夕之間，她成了一個笑話，所有人都在笑她，沒有福氣，連個兒子都攢不住。
每每一想到，那個滿身青青紫紫，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的兒子，她心裏就恨，恨不得將明薇掐死。
為什麽活下來的是她？！
明掣也想到了那個孩子，那是他的嫡長子啊。
微閉上眼，片刻後，睜開：“當年之事，也不能怪明薇，她還只是個嬰孩。”
十幾年來，那個孩子孤零零地在老宅長大，便是接回了漠城，也是被欺負。想到，廂房內明薇躺在床榻上氣若游絲的模樣。
心中微微泛起了一絲愧疚。
洛氏冷嗤：“你自然是不怪，你又有別的女人為你生兒子了嘛。”
明掣面色鐵青，怒斥：“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兩人爭吵間，明璃挑開門簾，虛弱地扶著門框，從內室出來。白凈的臉上還流著一行未幹的淚痕。
“爹爹，阿娘，你們不要吵了。女兒沒事的。女兒不怪妹妹。”
這樣的明璃讓洛氏心疼得一塌糊塗，上前緊緊摟住明璃。
“你聽聽，我們的璃兒多乖巧懂事。哪像那個逆女！老爺是覺得，她攏住了侯爺的心，我們明府就能雲步青雲，討得好處了？”
在女兒面前，這般被揭開隱秘的心事，明掣覺得面上有些無光，陰沈著臉一言不發。
洛氏冷笑，夫妻幾十年，她自然是知曉明掣的。這個男人庸碌無能又野心勃勃，薄情寡義又死要面子。
“那個逆女，表面看著乖巧聽話，實則一身反骨。都是被那老太太給教壞了的。”
“洛氏！母親已不在了，你多少尊重些！”
洛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做出一副孝順的姿態給誰看？當年獨留老太太在老宅照顧幼小的明薇。
十幾年來，可沒見這個男人過問過一次。現在來談母慈子孝，簡直是虛偽可笑至極！
心裏不屑，洛氏面上卻笑意盈盈。
“老爺，何必顧忌那死丫頭？便是侯爺待她有些不同，那又能如何？待璃兒嫁入了安平侯府，她定會事事聽從老爺的。老爺想官運亨通，那還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蕭暨白貴為大理寺卿，九卿之一，又是皇上的心腹，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給自己岳父隨便在六部安排個官職，那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
明掣聽不得這話，一聽心裏就更不是滋味。
這麽多年，他明著暗著在明薇面前提了多少遍？那丫頭每次都裝傻充楞。
這回他五十大壽，好不容易盼得蕭暨白來了。結果卻出了這檔子事。
想到這些，明掣心裏對明薇才升騰起的僅有的一絲慈父愧疚，也消散殆盡了。
洛氏提議道：“老爺，正巧侯爺還在府裏，不如您去跟侯爺提提，咱們今兒便將他與璃兒的婚事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
全然沒有想到，她的小女兒明薇此刻還生死未蔔。她卻只想趁著這個機會，為大女兒將小女兒的夫君搶奪過來。
明掣嘆道：“今兒再提璃兒之事，恐是會惹得侯爺大怒。”
在合歡院，侯爺的神態，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看喜歡的女人的眼神。
安平侯恐怕是真的對明薇上心了。
這也是他勸著洛氏，讓她與明薇處好關系的原因。他看得出，那孩子是極度渴望家人關愛的。
洛氏心中一沈：“那……”
其實在池塘那會，蕭暨白對明薇的態度轉變，她已能看出端倪，只是不願去相信。
“我觀侯爺今日之態，恐怕璃兒嫁入侯府之事，會很難。”
明璃面色一白，一滴淚從眼眶中流出來，輕搖著洛氏的手臂，哭求道，“阿娘，你幫幫我。女兒定要嫁入安平侯府。”
洛氏拍了拍明璃的手，勸道：“璃兒，女人一輩子還是要找個愛你的男人，才幸福。”說這話時，目光隱晦地瞥了明掣一眼。
明璃放開洛氏的手：“母親不幫女兒，女兒自己想法子。”說完，哭著跑進了內室。
蕭暨白本來就是屬於她的。三年前，他來商討婚事，看中的本就是她。她不過是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蕭暨白變了，為什麽連阿娘也要變了。
洛氏長嘆了一聲，有些不知要如何是好。
明掣眼睛一瞪，埋怨道：“若不是當年你們母女兩設計那麽一出，何至於現今……”
洛氏不滿地翻了個白眼：“當年老爺也沒有阻止啊。”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空有爵位的安平侯，能爬到九卿的位置？
明掣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厚重的腳步聲遠去了，明璃知道，母親會進來安慰她。小快步跑到床邊，果然，門外響起剝啄的敲門聲：“璃兒，阿娘進來了。”
明璃眼眶一紅，撲在床上，將頭埋進被窩裏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嗚嗚……阿娘不疼我，不要我了。”
洛氏推開門進來，見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璃，心中微微一痛。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伸手輕柔地撫著明璃的肩膀。
“璃兒，阿娘是怕你受委屈。你已經經歷過一次了，娘不想你將來後悔。”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有多苦，她深有體會。
明璃狠狠一抹眼淚，堅定地道：“我不會後悔的。若是不能嫁入侯府，女兒才會終身遺憾。死不瞑目。”她故意用了死不瞑目這四個字。
洛氏眼眶一紅，看著明璃良久，終是嘆了一口氣：“好，阿娘幫你。”
**
明薇浮在半空，看著在碧青的湖水中慢慢沈下去的自己。
她，是死了嗎？！
不遠處，那個身著紫袍的男人，焦急地抱起明璃，奮力地朝著岸邊游去。
天幕上的太陽慘白慘白的，照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撒下了一把細碎的白色紙屑。
男人將明璃抱到了岸上，似是竭力了，他軟趴在岸邊。突然，他似想到了什麽，驚惶地看過來，眼睛四處尋找著。
湖面寂靜沒有一絲波紋。
岸上傳來喧鬧聲，半空中的明薇看到有一大群人朝著這邊過來，有她的父親，還有母親。
他們都只關心在岸上的明璃。
沒有人知道，她還沈在那冰冷的湖水裏。
喉嚨像是被什麽給堵住了，明薇不明白，同是他們的女兒，為什麽他們會這麽對她。
眼前浮起水霧，朦朧間，眼前景象一恍，她回過神，才發現換了一個地方。
是她在侯府的居所——琴院。
屋內，燈火暗沈，帳幔重重地垂著。
她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面色慘白無聲無息。月桃趴在床邊，面色憔悴眼睛紅腫，整個人沒有一絲活力。
“娘子，您快醒來吧，娘子。您都睡了兩個月了，娘子。府醫說，你若再不醒來，您腹中的孩子，也會活不下去的。”
明薇眉心一顫，孩子？手緩緩撫上平坦的小腹，似乎那裏能感受到一個幼小生命在跳動。
她焦急地撲到床上，大喊：餵，你快醒醒啊！
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傳不出來，就像是一個能說話的啞巴。
不知道是不是那女子聽到了明薇的話，她手指微動了一下。眼角一滴淚滑落下來，眼緩緩睜開。
月桃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捂著嘴哭了。
“嗚嗚……娘子醒了？奴婢去叫府醫來。”
沒過多久，府醫提著藥箱來了，給床榻上的女子把過脈，臉上閃過一絲憐憫。
“夫人的肺腑已損，恐時日無多了。”
女子放在被褥上的手指一顫，鴨睫暗淡地垂下，遮去了眼中情緒。
月桃臉色大變：“不可能的！府醫你是不是看錯了？”期盼地拉著府醫的袖子。
府醫心生不忍，別開臉去：“若夫人放棄孩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月桃聽到有希望，急急地道：“若是不要孩子，有幾分……”話還未說完，就被女子打斷了，她目光堅定地道。
“我要生下孩子。”
月桃急得直哭：“娘子！”
女子看向府醫，杏眸露出一絲祈求：“府醫，求你幫我。”
府醫沈默半響，終是點頭。
“還有此事不要告訴侯爺。”
女子說完這句話，眼神朝著虛空中明薇的方向瞥了一眼，明薇心中一跳。
她能看得見自己麽？！
明薇想驗證，飄到女子面前，正準備說話。突然，天地一陣旋轉。
還是這個房間，似乎是晚上，三角鎏金燭臺上點著燭火。
帳幔銀鉤上掛著的鏤空雕銀熏香球，鏤空孔洞緩緩漫出白煙，模糊了帳幔上繡著的飛鳥仙山，仿佛雲霧環山繚繞。
女子的肚子鼓得很大，像是一個球。看得明薇心驚膽戰，仿佛下一刻，那肚子就會被撐得破裂了。
門簾被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來。
是蕭暨白。
再見到他，明薇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看到他，就想到了湖裏那一幕，一股強烈的痛意排山倒海湧上來，明薇捂著胸口，險些要站不穩。
她閉上眼，不再看他。
竟然他不愛她，那她也不要愛他了。
這般告誡著自己，慢慢地痛感褪去了。那刻骨銘心的愛戀，似乎也隨之淺淡了。
待得心緒平覆，再看過去時，卻被驚得呆住了。
那女子嬌嬌地迎上去，笑得露出兩個甜甜的梨渦：“侯爺。”
三年來，每每十五，他來琴院，明薇也是這般，甜甜地笑著貼上去，然後被他冷漠地拂開。現在想來，這些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然而，蕭暨白並沒有像記憶中的那般拂開她的手，而是任由她挽著，隨著她進了內屋。
“孩子今日可還好？”蕭暨白清冷的聲音問道。
女子白嫩的小手，緩緩撫上高聳的腹部，臉上露出母性的慈愛：“嗯，還好。”另一只手抓起蕭暨白的手，把玩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侯爺今兒是去看姐姐了麽？”
蕭暨白微皺了一下眉，將手抽出來。女子落寂地垂下眼，遮去了眼中情緒。
半響後，蕭暨白開口了：“我剛從宮中回來。”
是在解釋。
女子展顏一笑，重又抓起蕭暨白的手，一根一根揉按著他的指腹，軟軟糯糯地道。
“侯爺，你不要納姐姐好不好？”
一雙水潤的杏眸閃著祈求的光芒，像是有無數顆星星被碾碎了撒在裏面。
蕭暨白黑眸幽深，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好。”
女子甜甜笑了，嬌嬌地撲進蕭暨白懷裏：“侯爺，您真好，薇薇好愛您。”
說話時，那女子杏眸輕擡，明薇清晰地看到，那雙眼中蔓延著的強烈恨意與無邊痛苦。
明薇心臟尖銳地一痛，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一腳踩空，身體急速墜落，周遭的景象，仿佛是一張徐徐展開的被扭曲了的畫卷。
待到身形穩住，明薇發現，這一次她是站在門外。屋內傳來一聲聲淒厲的喊聲，是她的聲音。
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仆人，各個臉上焦急。薛氏也在，她的身側站著明璃。
此時是冬季，冷颼颼的風呼呼地刮著，院子裏的樹木光禿禿的，像是一個個禿頂的老頭兒，受不住寒風的襲擊，在低聲咽嗚。
一個丫鬟哭著道：“怎麽辦，夫人生了一天一夜還是生不來。”
話音剛落下，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個婆子從裏面沖出來，撲通一下跪在薛氏面前。
“夫人沒有力氣了，小世子小世子……”那婆子泣不成聲。
明薇心裏一緊，想要沖進去看看，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薛氏問：“侯爺去哪了？”
明璃柔柔軟軟答道：“老夫人您不記得了？三日前侯爺被陛下派去雲南處理災情了。”
薛氏似這才想起來，屋內又傳來一聲淒慘的叫喊聲，又一個婆子沖出來，雙手滿是鮮血。
“老夫人，夫人快不行了。您快些下決定吧，不然，小世子也……”
薛氏手裏轉著一串佛珠，道了一句阿彌陀佛，果斷道：“保小。”
月光穿過稀疏的枝葉照在地上，光影斑駁，慘淡如霜。
婆子得令，急急進去了，沒多久，屋內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孩的哭聲。
明薇心尖一顫，她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種血脈相連的奇特感。
她想沖進去看看孩子，更想看看，那與自己長得極像的女子。
她——
心臟猛地揪緊。
突然，發覺自己能動了。
明薇撥腿就往房間內沖，結果跑得太急，腳絆到了門檻，一個踉蹌整個人朝屋內跌去。低垂厚重的帳幔內，隱隱傳出一句句虛弱得破碎稀疏的聲音。
“若是當年，我沒有嫁給他……”
“孩子，你要護著孩子好好長大……”
明薇急切地轉頭想看看那女子，就在這時，景象再一次旋轉，隱隱綽綽的聲音也散去了。
待到一切安定，她站在了一片白茫茫裏。整個空間無邊無際，正怪異，一個人影出現在她面前。
是先前畫面中的那個女子，與她長得一摸一樣的女子，她也叫明薇。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中衣，披散著頭發，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褲子上一灘鮮紅的血跡。
看著觸目驚心！
明薇驚惶地後退：“你……你是誰？”開口才發現自己能說話了。
“我就是你呀，你不記得了嗎？”女子幽幽地開口。
“你是說，這……就是我以後的命運嗎？”明薇的聲音在打顫。
女子搖頭，一雙與明薇一摸一樣的杏眸，淺淺地看過來，“不，你與我不一樣了。”
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在空間響起。
“薇薇，醒來好不好……”
是蕭暨白的聲音。
沒有了一貫的清冷，帶著與他不相符的焦急，痛苦，悔恨，哀傷……那是明薇從未聽過的。
“快回去吧，他在喚你了。”
明薇搖頭，固執地看著那女子：“你不恨嗎？”
她實在沒辦法理解，若她便是她，怎麽可能在那件事發生後，還能豪無芥蒂地，對蕭暨白笑得那麽甜，還能說出愛他之類的話？
“我說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個問題你以後，會知道的。”女子目光幽遠深沈，湧動著明薇看不懂的東西，“其實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明白。”
“好了，你該醒了。”
那女子說著，袖袍一甩，像是平地裏刮起一陣狂風。明薇感覺自己像是一片輕飄飄的葉子，被吹到了空中。
純白的空間在坍塌在破碎，明薇看著那站在虛空中的女子，越離越遠，越來越小，最後成為一個黑點，隱沒在一片破碎裏。
心中突然一陣絞痛。
不要——
猛地一下睜開眼，入目的是一片鮮艷的大紅色。帳頂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案。
她想起來了，這個帳子是他們成婚時，新房裏的那頂。
明薇苦澀一笑，當年她只在那新房呆了兩晚上，就被搬進了偏遠的琴院。她以為她早不記得了，沒想，她竟還能記得這般清楚。
“娘子，您醒了？”月桃抹了一把眼淚，興奮得跳起來，她的臉上沒有夢境中那般淒苦。
明薇問：“我睡了多久了？”聲音沙啞幹涉得像據在破裂的木屑上。
她記得，那夢境裏，她是睡了兩個月才醒來的。
孩子！
被褥下，手緩緩撫上平坦的小腹。
她的腹中也有一個孩子了嗎？
“娘子您睡了兩天一夜了，昨兒晚上，侯爺守了您整整一宿，剛剛離開，娘子就醒來了。奴婢現在就去喚侯爺。”
說完不待明薇反應，跟個炮竹似的蹦跳著沖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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